晚唐诗人的三座精神避难所

这里的晚唐诗人指的是文宗太和之初至唐朝灭亡（827—907）八十年间登上诗坛的诗人们，其中包括著名的杜牧、李商隐，不大知名的许浑、皮日休、杜荀鹤等，也包括更多以词人身份被提及的韦庄等。

历史：古来万事东流水

    晚唐之世，整个帝国没有了“边庭流血成海水，武皇开边意未已”（杜甫《兵车行》）的对外扩张的军事实力，没有了“稻米流脂粟米白，公私仓廪俱丰实”（杜甫《忆昔》）的经济实力，没有了“腹中贮书一万卷”（李颀《送陈章甫》）的整体文化创造力。此时的帝国，外有藩镇割据独霸一方，内有宦官专权党争不休，继之以农民起义接连不断，终而走向了全面崩溃。

    敏锐感触着时代没落气息的诗人们，一方面“怒其不争”，持续发出对现实的批判之声，矛头直指各级腐败凶残的官员，乃至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，如杜荀鹤《再经胡城县》写到：“去岁曾经此县城，县民无口不冤声。今来县宰加朱绂，便是生灵血染成”，如李绅《悯农》写到：“四海无闲田，农夫犹饿死”；一方面又“哀其不幸”，在对大唐盛世的追忆、缅怀中找寻帝国的衰落之因，寄托着中兴的梦想，杜牧“红尘一骑妃子笑，无人知是荔枝来”的喟叹，既是对玄宗耗费民力的不满，又何尝不是对盛唐风流的追惋，他“欲把一麾江海去，乐游原上望昭陵”，由京官外放吴兴之时对太宗昭陵心绪复杂的一瞥，饱含了多少对现实的失望，对帝国曾经辉煌的神往！

    现实的喟叹往往又折射为对历史的追怀，“六朝文物草连空，天澹云闲今古同”（杜牧），“鸟下绿芜秦苑夕，蝉鸣黄叶汉宫秋”（许浑）、“江雨霏霏江草齐，六朝如梦鸟空啼”（韦庄）……每一次投向历史深处的回眸，都裹带着对现实的无奈之泪。

自然：此中有真意，欲辨已忘言

    山水清音一直是诗人们的最爱，远则有《诗经》中的“杨柳依依、雨雪霏霏”，近则有南朝的“池塘生春草，园柳变鸣禽”，更近的也还有盛唐的“明月松间照，清泉石上流”。 一如对官场厌倦的陶渊明最终选择了栖身于南山之麓，对现实满怀失望的晚唐诗人们，也走向了远为平静的山水田园、晨风暮雨、楼阁亭榭。

     “津桥春水浸红霞，烟柳风丝拂岸斜”（雍陶《天津桥春望》），“停车坐爱枫林晚，霜叶红于二月花”（杜牧《山行》），“无情有恨何人觉，月晓风清欲堕时”（陆龟蒙《白莲》），“绊惹春风别有情，世间谁敢斗轻盈”（唐彦谦《垂柳》）……

    那丝丝飘动的柳条，那惹人的春风，那漫山的红叶，那月白风清之时摇曳生姿的白莲。清风朗月荡涤着诗人在此岸世界里的烦闷之心，而拂动的柳丝和飘远的红叶，却又似乎正引领他们走向一个更纯粹洁净的彼岸所在。

爱情：幸有意中人，堪寻访

    爱情可以是催发一个人昂然走向世界的原动力，也可以是一个人寻求安慰的避难所。当现实一次次地让人失望之后，秦楼楚馆里的倚红偎翠，也就成了晚唐诗人们找寻心灵慰藉的自然选择。

    “落魄江湖载酒行，楚腰纤细掌中轻”，那“娉娉袅袅十三余”的江南扬州女子，固然让诗酒风流的杜牧醉生梦死，但又何尝没有安慰了他“平生五色线，愿补舜衣裳”的宏愿在坚硬现实中的失落？

    “芭蕉不展丁香结，同向春风各自愁”，爱而不得固然让人惆怅，但那份魂牵梦萦的思念与纠结，也足以抚平李商隐“誓将上雪列圣耻，坐法宫中朝四夷”的抱负终不得实现的悲愤。

    “记得那年花下，深夜，初识谢娘时。水堂西面画帘垂，携手暗相期”，这一份令人销魂的相识相期，固然已让韦庄刻骨铭心，“如今俱是异乡人，相见更无因”，那别后的无缘再会也更让人痛断肝肠，但毕竟还有回忆，温暖着末世里漂泊的那一颗心。

    “对历史的追怀是对现实的喟叹，对自然的眷念是对人世的疲倦，对爱情的寻求是对个人心灵的抚慰。”（葛兆光语）走向历史、自然与爱情的晚唐诗人们，没有了初唐“海日生残夜，江春入旧年”般的蓬勃向上之气，没有了盛唐“欲穷千里目，更上一层楼”的恢宏与辽远，没有了中唐“暗风吹雨入寒窗”的彷徨和“春风吹又生”的中兴热望，哀惋与失望笼罩着他们。他们的精神世界固然不乏光彩与斑驳，但“夕阳无限好，只是近黄昏”，他们更多地也只能以一曲曲悲鸣为大唐帝国奏响最后的挽歌！

    （文中三个标题所引诗句分别出自李白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、陶渊明《饮酒》和柳永《鹤冲天》。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