凡人姚明

姚明的自传有这样一个来历：刚开始EPSN的老笔杆Ric Bucher想给他写书的时候，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拒绝，理由是“只有英雄和政要才能够写书”。后来这书出来了，题目叫做“我的世界我的梦”，听上去并不像是一本自传，而是分为下列三种情况：第一，该文章多于800字少于1500字，并需在监控录像及巡考老师的双重保护下完成；第二，该文章不要求字数，但要求有真情实感，要结合自己的心得体会，思想进步，独立完成，礼拜一交给老师，语文课上挑范文朗读；第三，该文章并非文章，而是鸭孕会或傻波一会的宣传口号，需随题目创作正常人看不懂的歌词一篇，并从日本过气流行歌曲中找一首翻新一下，配在一起，作为我泱泱大国精神文明建设的战功宣示天下。无论哪种，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吸引力，所以我认为，我最终读了这本书，乃是因为受惑于姚明的个人魅力，而不是他天花乱坠妙笔生花的文学素养。换句话说，我看的是姚明的故事，而不是Ric Bucher的文字。哪怕这些故事以脑残体火星文写出，一样不能影响我的阅读冲动。有如此吸引力，可以说不亚于英雄和政要，而且很多英雄和政要并没有出书，或者出了书并没有如此吸引力，或者干脆在天桥旁边要饭，只有记者来了才能说说当年的风光场面。举例来说，除了韩复榘讲演之外，民国时期的政要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著作留世，然而他们手下却经常流水般走过数万条人命，可能姚明职业生涯的总得分都比不上——如果说人命关天这个词还有点实际意义的话，篮球自然应该退居其后。以此标准判定，姚明早已经过了“能不能写书”的阶段，而是处于“大哥我求你了你写点算点”的阶段。这就是人出了名的好处，也是人出了名的坏处。

我一直在想，姚明不愿意写书，到底是因为什么。从各个角度来说，写书都是件好事。首先第一条，可以赚钱。郭敬明都能够赚钱，理论上来讲，灵长类动物都可以靠文字维生，这不但是社会学的大进步，同样也是生物学的大进步。不过姚明显然并不缺钱，或者说他并没有想靠写书来赚钱。缺钱与不缺钱乃是因人而异，有些人有了几个亿，同样觉得缺钱，有些人分文没有依然觉得已经够花了。我不能揣测姚明的心态，但无论如何，钱这个因素显然对姚明没有足够的吸引力。第二条，可以出名。但是这一点上，姚明处于反方向，因为他是先出了名，后写的书。就好像先入了洞房再收的聘礼，于这一点上也缺乏足够的说服力。再有就是装一装文化人，这是现在流行的一种趋势了。我曾经看过很多人，QQ签名都是极风花雪月的，不是折翼天使就是佛前红烛，只是总将三国演义的作者说成黄贯中，再夸莫扎特的《命运》如何震撼人心。煤老板家的柜子上撤下了关二哥，换上鲁迅全集和村上春树；白领不再去西餐厅忍受刀叉餐序的折磨，改为拎着上网本去星巴克憋风雅小作文；就连西装革履工地项目主任都知道黑皮鞋不能配白袜子，而改为穿肉色的尼龙袜子了。整个社会进步到这种程度，若说姚明没有受到影响，似乎不可思议。然而我满眼看到的都是大白话，有时可以感觉到受了英文语法的影响，略微拖沓而繁复。这便从结果上否认了最后的一个猜测。到此我宣布黔驴技穷。

后来我发现，姚明这本书所说的，并不是我所想象的。我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包括NBA球员的生活如何，他和其他人的关系怎么样，不过除了姚鲨大战提了一点，Francis的事情提了一点，这方面的内容并不多。我所能看出来的大多是倒苦水，比如说，在上海打球的三年没有休假，篮协在选择经纪人时使的小动作，第一次试训时的不同想法。很多很多这样的内容，让我觉得很有意思。

在我出生的年代，大家都以为名人是完人；后来一段时间，这种印象变成了虽然不是完人，但没有什么愁事；再后来，变成愁事虽然多，至少生活还行；再后来，变成哪怕生活不行了，至少也出名过吧；最终极的变体，就是出名既然这么好，那么为了出名，干嘛还要脸呢。如果具象地说一下，就是先有唐国强，再有迟志强，再有陈佩斯，再有陈晓旭，最后再来一个罗玉凤。这里我遗漏了芙蓉姐姐，名人的竞争就是这么残酷，虽然她是靠不要脸和精神分裂发家的鼻祖，可是遇到比她更不要脸更精神分裂的的，天赋上敌不过，一姐的地位自然旁落。我们现在的名人们，都处于一种混乱而精准的状态。混乱处在于没人能说得清真假，也没人能分得清底线在哪里，精准处在于，一定要捞钱。在以前，正常人和普通人是能够成为名人的，因为成为名人需要的是让大家认可的某方面，而在现在，正常人和普通人没有可能成为名人，因为出名需要不正常。

明确了这样一个事实，我忽然理解了姚明不想写书的理由。

我还记得一个故事，可以说是神话，也可以说是寓言，更可以说是轶闻野史。明朝万历年间，有一个著名的女性工作者叫做杜十娘。早先是官宦家的儿女，父亲涉案下狱不幸死掉，皇上觉得不解气，就把她卖到了一个叫挹翠院的所在。由于她工作认真负责，天赋高超，博得了顾客的一致好评，连年当选为先进生产者。后来遇见个知遇的李甲，便想跳槽改作家庭妇女，虽然历经阻挠，依然锲而不舍。谁知这李甲也不是个东西，把她卖给了另外一个叫孙富的商人。杜十娘满怒爆豆，把一箱子金银财宝都扔河里，自己也跳下去死了。

这件事可以这样看：在外人眼里，杜十娘其实大可不必这样做，因为她又漂亮又年轻又有钱，是一个标准的*河蟹*，即使是投胎为男，到了现在，送到非诚勿扰，也得让那些女的恨不得自己家是生产探照灯的。何必为了一个李甲想不开呢？肯定会有人说：如果我是杜十娘，我就如何如何。以此为题，可以再来一个征文大赛，题目就叫《如果我是杜十娘》，包开眼界。

不过，我是这样看：杜十娘就是杜十娘，别人说的不是杜十娘说的，别人想的也不是杜十娘想的。子非杜十娘，安知杜十娘此去不乐乎。如果我是杜十娘，我会怎么样呢？杜十娘这个名字对我还会有什么意义吗？如果我不是杜十娘，是孙二娘李三娘赵四娘徐五娘，但是我有一个平静的生活，幸福的家庭，那我宁愿不是杜十娘。

再说姚明，我们听到他的消息，都是关于篮球的。这样很好。他没有什么绯闻，没有什么值得人注意的地方，没有不甘寂寞的心，连女儿出世了，都不会给媒体照片，到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。他不会就篮球以外的话题发表自己的观点，不会闹着要干什么干什么，不会满地当嘉宾上节目，不会装成自己不是的那种人，不会捐点钱就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，甚至连被人冤枉了都不会跳出来为自己辩解。所有一切的关于名人的不正常，他似乎一点都没有。

我想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原因：他其实只是一个很高很高，会打篮球的凡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