点亮一盏光头，普照洛城廿六年

翻一翻《清波杂志》，里面有很多鲜见怪趣的行当，比如宫粉行、扎作行、故旧行，另有陶土、棺木、仵作等等，所谓“三十六行者，种种职业也，就其分工约计之，约三十六行”，凡所应有，无所不包。NBA大抵如此，不单纯是个篮球联盟，像经济社会一样，会衍生出很多与之相关的工作、行当，有人打球就有人擦地板，很简单的道理；不是每一个行当都像出场打球现场解说那样上得了台面，能为观众提供最直接的视听享受，但他们同样不可或缺。
球员工会、裁判联盟这些人气组织当属家喻户晓，但听说过训练师协会（NBA’sTrainersAssociation）的人应该不多。敲锣卖糖，各干一行，这些球队训练师的职责简介里写着：负责球员的伤病预防、治疗及恢复；制定和实施特殊训练计划，提高球员身体柔韧性、力量及体能。同时，隐藏着的一点：训练师的工作性质决定它不会出现诸如球员工会的费舍尔、裁判联盟的克劳福德这种红人，但他们工作坚韧勤恳、默默无闻而贡献卓著，同时兼具球员保姆和妙手回春的功效。
除了著名的乔丹训练师格洛弗，最近听得比较多的一个名字是阿尼·坎德尔，活塞训练师。他擅长挖掘年轻球员身体素质方面的潜力，帮助老球员稳定体能状况，在其职业生涯方面延年续命，麦克戴斯、克里斯·韦伯以及琼·巴里等一干晚年投奔底特律的老将，正是在他的精心调理下，回春不少。对年方31却病痛缠身的麦迪来说，这听上去很美。
此外，凯尔特人训练师埃德·雷切斯特名声虽不怎么响亮，绝对算此中翘楚。自80年代中期始，毕其所功，已在波士顿供职24年之久，包揽训练、理疗等工作，闲暇之余，受本联盟所聘为其它球队训练师讲课，获奖无数。此人来头不小，正是1992年那支“梦一”的训练师，而年龄偏大的三巨头，还得靠他的细心料理来应对高强度的赛事对抗。像雷切斯特这样，训练师的工作一般都相当稳定，这份工作算得上是铁饭碗——出于球队稳定的考虑，你不可能像换球员、教练一样换训练师。比如上面提到的阿尼·坎德尔，在活塞也工作了将近20年。
从1984-85到2009-10赛季这26年间，你时常在电视直播里看到，只要某位湖人球员受伤或被撞倒在地不能动弹，立马会有一个光头闪出来，屈膝、低头，手抚该球员肩背部，很是关切地询问一切你关心但听不到的东西。或者，从无数赛前更衣室图片你能看到一个不厌其烦，为球员脚踝缠绷带的背影。有人大概想起来了，哦对，是他，却半天也叫不出名字来。

“科比，你每天，都需要的是什么？”
“维蒂。”
“你说的可是新近上市的纸巾品牌？”
“噢天哪！是加里·维蒂，我们队的训练师。”
段子很拙劣，只为说明两点：加里·维蒂作为后勤人员，相比那些耀眼明星，鲜为人知晓，但不代表他不重要。前面说的那个人就是他。维蒂作为首席训练师、保健师，在湖人的地位、声望不下于任何人，跟赫恩一样，是球队的功臣元勋，打点着更繁琐的场下幕后，十年如一日。
不消说，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大多出身自学院派。1976年维蒂考取康涅狄格州大B.S.学位，1982年攻下犹他大学体育医学M.S.学位。这里不得不提的一点——维蒂和爵士的渊源，在犹他大学求学期间，他就是爵士的训练师助理。后来，在帕特·莱利的邀请下入彀湖人，从训练师助理一路青云直上，直到首席训练师、医疗师，工作范围跟雷切斯特大致相当。维蒂的荣誉，八个总冠军戒指，外加一项1991年时训练师协会嘉奖的“最佳”称号。
1984年以降，湖人拥有过天勾、魔术师、科比、奥尼尔，以及沃西、加索尔等一串球星，也走马更换过莱利、博特卡、哈里斯、兰比斯、杰克逊等11位正式或临时主教练。此间，湖人在80年代把玩show time，十年三夺总冠军，21世纪初OK扫荡六合，近年中兴澄清宇内，中间间杂着略显沉默的90年代，加里·维蒂可谓看尽了球队的身世浮沉沧海变化。他看着魔术师从风流少年到因病淡去，看着迪瓦茨从洛杉矶假摔倒下到萨克拉门托从容站起，看着奥尼尔从俩赛季休息50场到一赛季只打50场，看着科比从小毛孩到老江湖。所列的这些球星，无论在队时间短长，都受过维蒂端屎端尿的恩惠，谁感觉眼睛疼、耳朵疼、脚踝疼，都可以找他帮助；套一下，或许他还能告诉你谁的脚板厚薄谁有脚臭。
维蒂起初不是特别想干这种活儿，1984年正在攻读教育学博士学位的他，打算善终一切学院派的理想——留校任教，哪怕他已经在1981-82赛季有过为犹他爵士工作的经历。这年，洛杉矶那边，帕特·莱利正经历着连续第二次总决赛折戟的惨淡人生，顶着一头油光可鉴的神算子仍踌躇满志，但受困于魔术师右手食指伤病、天勾虽终冠绝总得分榜却显老化体能下降等问题，湖人在总决赛里一度占得先机，而在身体对抗上明显不及凯尔特人硬朗。
于是他想到了加里·维蒂，或许能帮上点什么。

神算子算人的眼光不可谓不狠辣，他找到维蒂，哪怕维蒂更愿意在大学里当一个教授终老，但他认准了维蒂的能力，坚持要把他带到洛杉矶。随即，莱利以“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”以及“将和世界上最好的球员一起工作”循诱之，就这样，在爵士沉落低谷的那一阵子，维蒂选择了洛杉矶。“那些家伙，杰里·维斯特、魔术师约翰逊、詹姆斯·沃西，还有帕特·莱利，他们让我知道了什么才叫真正的冠军”，维蒂后来如此供状，整天沉浸在show time流丽奔放氛围中的热血青年，确定这就是他所追求的。
和神算子混不是一桩轻松的差事。维蒂想当年，时时不忘莱利对他提出的高要求，在做决定之前，他就再三考虑，和莱利这种虐待狂一道，强度再大也绝不能逃避退缩，以防闪失。维蒂坦承实在烦透了油头大哥当年对他左使右唤，但他并没想这么多。“帕特就是那样，你再怎么努力，他都能比你更努力，你只能搭乘魔力飞毯跟着他一起飞”。维蒂不可能在自己的领域里踵武这般刚烈如火的行事风格，但他能在工作态度层面获取教益。与之相对的，和禅师相处起来就轻松了很多，维蒂把他们并称为艺术大师，而禅师的沉着、冷静让他领略了另一番风景，“菲尔不是不会发火，一旦你没有达到他的要求，他就会用手里的指挥棒狠狠戳你”，如此看来，两位大师级的教练也并非迥然相异，而他们的共同点恰恰是湖人成功的关键——关键时候决不含糊。
维蒂把这种认真劲儿植入自己的工作中，偕同他的医疗团队，为科比、加索尔、奥多姆这些大小明星们提供细致的服务。莱利认为他是这个行当里的状元，原因有三，一是维蒂服务球队的时间比大多数训练师长；再者，此工作细致、难度冠绝联盟；三者，便是他像主教练一样，每时每刻都想着那些球员。二十六年来，维蒂就这样随着湖人，奔走忙碌，头发在天上飞地下跑时随风飘散，出落成一个精神爽落的光头，胡子也染了风霜，花白得有点干脆。现年55岁的加里·维蒂，乍看老脸里闪烁着沉稳、干练，外加一点乍看便扑面而来的风趣。
维蒂爽朗乐观的精神面貌不是没有原因的，如你不知，他的简介表“兴趣爱好”一行，写着跟禅师相同的一项：开摩托车。如果你对禅师骑着摩托车载着老板千金的臭屁图片印象深刻，那维蒂的老风流也不遑多让。他的爱车叫HarleyDavidson，哈雷·戴维森，一个拉风到掉渣的名字，闲暇时候，维蒂就会骑着它到圣塔莫妮卡兜风、飚车消遣。就这而言，他比所有球员都要活得洒脱，因为刑不上大夫，训练师不在球队“禁止私自从事带有危险性质的运动”规条的控制之列。唯一遗憾的是，维蒂的妻子对此毫不感冒，唠叨着让男人把摩托卖了。
我很想知道，“年过花甲的菲尔和年近花甲的维蒂，两个老男人载着各自的女人在大道上飞奔300英里”到底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。

维蒂和湖人同僚的关联总是这样有趣，或深刻，或微妙，也难怪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地道的洛杉矶人。维蒂出生在意大利，父母是意大利人，后来才从罗马南部小村庄赛特法拉蒂乔迁纽约。意大利，你是否联想到了某人？是的，维蒂跟科比的情感非同一般，2002年夺冠以后，科比搂着维蒂疯狂庆祝，这种情感部分源自常年合作朝夕相处的关系，部分则来自相似的意大利背景。
外人看来难以接近的科比，在维蒂的眼里是个充满幽默感的男人，“他在电视上看到有趣的话，会问我‘嘿，你还记得用意大利语怎么说这句话吗’？”年龄长科比一截的维蒂，看着科比初到洛杉矶的青葱、晦涩，以及脱落年少翩翩日渐成长，看着他经历风波、泥淖，然后从容、凛然，心里除了强烈自豪，还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，大概就是有关父与子的情感吧。
看了这么多年比赛，总有相似的一幕出现在眼前：科比表情痛苦，跪倒在地，维蒂半蹲下来，俯首问询；科比表情痛苦，按肩、龇牙，维蒂哈着腰一脸焦急；科比表情痛苦，维蒂双手按在他的脸上，像个父亲一样等待科比开口。十四年来，科比扭曲的表情，伴随着维蒂关切的神情，已然成为斯台普斯场边的一道特别景致，在比赛之外，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动。
科比今年三十有二，运动年龄已不再黄金，往后体能、伤病将会成其职业生涯最大的隐忧。那些渴盼着科比能多打几年的球迷，或许最应该指望这位湖人首席训练师，加里·维蒂。科比的职业生涯没有经历过麦迪那样致命的伤病，一方面得益于自身聪明良好的保护意识，另一方面，维蒂在理疗上的无微不至也很重要。因为维蒂每年都会为科比制定针对性极强的训练计划和日常食谱，包括休赛期。科比在这种细致缜密的安排下，体能得到了相当有效的保持、分配和利用。
相信很多人对今年季候赛第二轮湖人对雷霆的比赛印象深刻。尤其是第三、四场过后，关于科比的质疑强势霸占各大报体育版面，和旁观者的思维空间，普遍觉得以他当时的状态，明显老颓了。维蒂不信这个，他在和球员的朝夕与共中，练就了敏锐的嗅觉，对球员的身体状况、状态了然于胸，于是他断言湖人会赢下该轮季候赛。在维蒂的帮助下，科比以相当好的状态完成了接下来的两场比赛，并且一发不可收拾，打出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30+得分表演，直接导致了爵士、太阳的悲剧。总决赛里，科比的状态虽有起伏，但总体稳定，可见维蒂在赛场下、训练上下了不少功夫。
科比这种意志、身体以及对身体状况的调整能力让维蒂敬佩不已，维蒂认为哪怕把这家伙扔回80年代那种恶劣环境，也照样能游刃有余。看过80年代比赛录像就知道，老派球员的凶狠作风，不是目今每个球员都能适应得来的。不仅如此，科比身上那种“只要上场就为胜利不找借口”的精神也接近于那个时代的风骨。
在维蒂眼中，科比有让他省心和操心的两点：一是十分懂得爱惜身体，职业素养高，有着良好的饮食、作息习惯；一是很疯狂，很好斗，维蒂必须要控制好他，以免他豁出去一个小时狂跑100英里。上了年纪的科比，对维蒂的依赖更无以复加，特别是近几个赛季一直带病出战，两根手指、膝盖和脚踝，维蒂必须及时观察这些敏感部位的状况，为科比的伤情绷紧每一根神经。“我会为他的伤情作出分析和计划，给他建议，决定他要不要上场。”
“嘿科比，先别打了，好好去做个手术，修养个五六周，怎么样？”
“不，我还能坚持！”
上赛季，科比就这样回绝了维蒂的建议。但每逢身体有恙，他还是要找到维蒂，不管是脚踝、腰部、手腕这些容易受伤的部位，还是其它任何不适，维蒂几乎在这方面包办一切。忙碌是他每一年的头条关键词，像中小学时候的那些老师永远要比学生早起一样，维蒂永远比球员忙的多，大到训练计划、训练课程，小到日常饮食，与保姆式的“一把屎一把尿”相去不远矣。而这些，岂是一个单纯的“职员”能做到的？

前前后后，维蒂跟很多科比这样的湖人巨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，而不止于工作。比如，当年得知魔术师被确诊为艾滋病毒携带者以后，维蒂差点痛哭失声。于他，对“湖人”这一身份的自我认可已然深入骨髓。他的家里，有很多类似于普通球迷的布置，比如一切关于湖人的相框、锦旗、海报以及球衣和球鞋。如果你踏进李敖老师的书房能感受一切历史书香的味道，那么当你踏进维蒂的家门时，便可以领略所有湖人历史的风光风情。如果你是一名湖人球迷，你还可以在这里找到天勾、科比的签名球衣，甚至莱利用过的战术板和魔术师签名的数据统计表，并为之欣喜若狂。
维蒂用这种简单的方式寄托着自己对湖人的一往情深，把这支球队外在的观感华美、内的蕴历史厚重，搬到了自己的家，供闲暇时鉴赏，把玩。这一刻，他也是一个纯粹的球迷，瞻仰着、迷恋着眼前的一切。这一点，已经超越了所有朝九晚五、八小时以内的单调、庸常，不再单纯是为一个资本家卖命，为些个球员服务，为养家糊口忙碌。日常偶一为之的收藏活动，不经意间就把球队文化、历史这些宏大深沉的意象融入了生活寸土，简化成最平常的深情、热爱。
梁园虽好，非久居之地。不能忽略维蒂旧居美国积淀下来的深厚感情，洛杉矶以及曼哈顿那套地中海风致的海景房，圈养着这位客居者无数与安稳、天伦有关的快乐。维蒂是否有乡愁，我们不得而知，但他每年八月都会回意大利一趟，回到罗马，回到赛特法拉蒂，这个他出生的地方——一个存在时间超过了两千年的古老村庄。假期不长，大概两到三个星期，这二十来天却是最干净的私人时间。
故事闪回1984年，画面古朴得有点泛黄。维蒂第一次回到故乡时，发现了一套被废弃的老房子而欣喜不已。维蒂一面打量着这所被鸟儿以及它们的粪便所占据的房子，一面嘀咕着“这至少也有三十年没人住了吧”。一肚子怀旧情结的年轻小伙，大概被恶心到了，于是，他向父亲提出了一个宏愿——这房子我要了，而且我要里外修葺，将它改造成我理想的样子。三年后，维蒂买下了这所拥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宅，在往后的二十余年里，它成了维蒂过滤尘世疲惫的依托，以及承办落叶归根仪式的世外庄园。训练师的工作，本来就低调、按部就班，不会招致太多舆论压力的困扰，所以维蒂回到这里只需要卸载一个赛季的积压下来的劳碌包裹，然后舒舒服服地领略一番田园风光，日子比一切标榜洒脱避世的诗人要快活的多。
看一眼日历，又是九月的光景了，也许维蒂的电话又快要响个没完了，你猜想，第一个打来的是科比还是禅师？翻一翻下赛季湖人的球员名单，“三十俱乐部”又添了西班牙人这员主力，新来的布雷克、巴恩斯、拉特利夫一个比一个“老大”，费舍尔快要当爷爷了，科比拖着老胳膊老腿仿佛飞了一个夏天，奥多姆还在土耳其疲于奔命。虽然维蒂有专门的医疗团队，他并不需要亲自为每一位球员服务，但岁月给老将例行派放的负担，让维蒂的挑战有增无减。维蒂说，嘿，其实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，二十六年了，什么球队老化问题没遇上？维蒂照样将球队护送出关，唯一遗憾的大概只有04年那会没能帮老马龙善终。
维蒂每天都倾听着这些球星职业生涯的脉搏跳动，丈量着他们运动生命的长度，心里有数——事实是，一个训练师干不了什么神奇的事儿，但他们每天都干着很具实际效用的工作。细心的人发现，那个光头总坐在禅师、汉布伦旁边，按这安排看身份不低啊。维蒂一笑置之——镁光灯是留给球员的，他们只有在某位球员应声倒地的那一刹现身台前，然后淹没在世界一片焦虑的目光之中。
在很多人眼里，篮球=比赛+数据+细节+其他随便什么反正无关紧要，一旦你无法对以上这些信手拈来，那么你就是对篮球理解不深刻或者干脆不懂篮球。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。像NBA这样一个广袤无垠的大联盟，如果仅仅把篮球归结于上面那些那就未免太暴殄天物太无趣了；在这样一个水深浪厚的江湖里，有时候甚至一处浅谈都会显得波谲云诡。比赛、数据意外，各种与之相关的构成，也不失为篮球世界的注脚。好比一个篮球，除非把它剖开或者有天眼，否则你无法一眼看尽它的全部；大部分人都不过是看到了某些个方面，我们称之为“偏颇”。所以，我们要从更多的侧面，一些不起眼的环节，了解这个实中带虚的篮球世界。加里·维蒂这种大有来头的小人物，于我们而言，似乎无足轻重，但他们身上同样藏着可供我们解读篮球这项运动的密码。